失眠脑灯

一团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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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1-10.25

我叫RD,有些人叫我瑞文·德克,有人更喜欢罗索·达菲,这不重要。我在圣塔努开了一家花店,就是那个被称为“帝国之眼”的圣塔努星。或许有人不理解这个时代为何还有花店存在,毕竟真正的、野生的花几乎绝迹了,而人造花和更省事的电子花只需要动动手指点几下按键就能弄到——正因为如此,附近几个星区中唯一的花店显得如此珍贵,普通公民几乎想象不到有钱人们会为一株挂着露水的野生百合或者一支即将凋谢的玫瑰开出面额多么吓人的支票,尽管它们的美丽转瞬即逝。

花店的进货渠道当然是商业机密,我并不打算傻乎乎地记下来。不过,我可以记录的东西非常多。大部分客人选择线上交易,而有些人喜欢把这间小店当成特殊的咖啡厅:如果你生活在帝国之眼,这个全宇宙最繁忙的星球之一,你会感激有个地方可以让你短暂地抛下焦虑,感受某种“旧时代的安逸”——人类平均寿命不到120年,而这其中竟然还有40年在床上安睡的时代。

顾客们似乎一致认为这种奇妙的感受要归功于店里的花香。据说真正的花香和人造花香是不同的,我可以像专家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原理,但说实话,我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也许有些人类的嗅觉要敏锐一些吧。总而言之,作为一个悠闲的花店老板,除了核对电子订单,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吊椅上观察进入花店的客人们,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沉迷赏花,有人独占角落商谈秘密计划——这时我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人喜欢找我聊天。走之前他们也许会带走一根铃兰,一支郁金香,那些我放在门边特价橱窗里的花儿。心情好的时候,我甚至允许他们赊账。

我记录生活……或者说记录人类的习惯时断时续,有个简单的理由:我会征求客人的意见,如果他们不愿意变成打字机器吐出的一连串字母,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新的记录从这里开始。大约一周以前,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花店,那是个阴雨蒙蒙的早晨,作为故事开头平淡无奇。他看上去不到20岁,或许称为男孩更合适,一头黑发沾满细小的雨珠,似乎只是偶然走进来避雨,面无表情地开始打量周围的花朵。

他的穿着风格看上去很像那些终年旅行的行商,太空中御寒的大衣、通讯手表、每个商人必备的灰色手提箱。但他看上去不像那些风尘仆仆的狡猾财迷,这个男孩像个淡漠而精准的完美主义者。过了一会儿,他朝我走过来,指了指最近的那朵白色玫瑰:“这是真正的花吗?”

我在他的黑眼珠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是的。从土壤里自然生长出来的花。”

他沉默两秒,大约是说服了自己相信这句话。然后他转头确认似的环顾一遍花店:“我没有看到樱花。这里有樱花吗?”

樱花。听到这个词的同时,我对眼前这个男孩的黑头发黑眼睛产生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微妙感觉,好像他很适合问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以防万一,我核对了一遍时间表。“要等到至少七个月之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留个预约订单。”

我本以为男孩会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好像自己从没问过这个问题。“暂时不用。”他说,然后望了望门外。刚才的绵绵细雨不知何时变成凶猛的大雨,天色暗得像即将入夜,末日观测者们肯定忙着呢。隔着雨幕的车灯一闪一闪,行人日复一日在店门前来来往往。

今早唯一的客人似乎并不急着离开。承认自己有点儿好奇不是什么难事。他站得笔直,但看上去却和坐在吊椅上晃悠的我一样轻松。“所以,你为什么来圣塔努?为了生意吗?”

“这是原因之一。”男孩瞥了我一眼,很有礼貌地在回答时与我对视。“事实上,当面交易是我提出来的。我在寻找一个人,他也许在这颗星球上。”

“那么你的确是个行商咯。”每个群体总有那么一些不同寻常的人,这倒不太意外。但是找人?或许圣塔努确实是流浪的旅行者们向往的地方,获得情报的途径也比穷乡僻壤丰富得多,但绝不意味着在这个超级帝国中枢寻找一个人会比翻遍一整个偏僻的边缘星区更简单。“给我看看他的照片。这家店的人流量比你想象得要多,说不定我有什么线索。”

男孩摇摇头。“我没有照片。”他简单向我描述了一下。黑头发黑眼睛的十六岁男孩,右眼是紫色义眼,曾经到过纳卢茨和科马,后者在四个月前刚刚毁灭。很遗憾,我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听过以raku结尾的名字。男孩平静地看着门外灰茫茫的雨景,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答复。尽管他显然不需要我的安慰,但我依然告诉他离开之前可以免费从特价橱窗带走一支花。

雨势正在变小,翻滚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天色重新亮了一些。男孩向我道别,从橱窗里挑出一支鸢尾。“如果听到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关于你的搭档。”在他推开门之前,我这么告诉他。我预感到这位年轻的客人会再次光顾花店,所以我进行了最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RD”),并询问他的名字。“Akiyuki。”他拿着蓝色的鸢尾答道,“他们都叫我Aki。”


这段记录的下一个章节发生在两天后。周三是花店以及我本人的休息日。那些昂贵的机器人们能照顾好我的花儿,而我可以随意走走,像每一位兢兢业业的圣塔努公民一样跳进帝国动脉的川流中。当然,“走”并不是最佳选择,我的习惯是搭上一列空轨电车,然后与离我最近的人在同一站下车。这次坐在我身边的乘客是个年轻姑娘,从她音量不小的聊天内容听起来,她似乎在为一篇难产的论文而焦虑。因此我跟在她身后下车的站台是丹彻图书馆——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这是我第二次踏进这座以四百年前最伟大的政治家命名的图书馆。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认为它应该冠以科学家或者学者的名字,不过我对奥罗辛·丹彻印象不坏,用他的名字称呼一所宁静的知识圣殿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一次来到丹彻图书馆的人总会惊异于它绝妙而壮观的结构,如果没有入口处发放的导航手环,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直立迷宫。就在我激活手环的那么几秒时间,电车上的姑娘就不见踪影了。

和胶囊电梯里那些背着书包上上下下的学生一样,她大约是个常客。手环上方跳出一个小小的全息显示屏,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随便掷了两个十二面骰子:九层十四区。2030年代杂志博览区——就是这里。

导航系统顺顺利利把我带进那扇有些复古意味的玻璃门。恰到好处的人造阳光从窗户渗进来,特别排列的圆形沙发在朦胧的暖光中显得无比舒适。旧杂志爱好者们在清晨六点似乎不太活跃,这里只有寥寥几个读者,不得不说这一切令人感到惬意。现在我只需要从书架上选一本归功于投影印刷重见天日的老古董:《生命》《恐惧之物》《烂苹果》,全是些我没听说过的名字。

这很正常,毕竟我连这个时代的畅销杂志都认不全。既然无从挑选,就不需要浪费时间思考了。我从手边拿下一本《视线》,准备坐下来点一份无气味煎吐司,开始享受这个慢节奏的早晨。不过我很快发现计划出了些小偏差。

我原本打算占据的那张小沙发似乎有所归属了。有人在我眼前朝它走去,并且刚刚坐了下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穿着精致整洁的白衬衫和相比之下有些狂野的黑色破洞牛仔裤,以及在阳光下黑得发亮的尖头皮鞋。不知为何,这身装扮看上去非常协调,连他的坐姿也是: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整块膝盖,却仍然像个乖巧的学院模范生。

尽管只有两三秒——我的视线是不是太明显了?男孩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天哪。这可真是比苏特摩洋一夜蒸发还要稀有的事件:黑头发,黑眼睛,右眼是艳丽的深紫色,显而易见像是十六岁的男孩!也许我应该考虑拓展一下寻人业务。

“嗨。”他微笑起来,在我确定开场白之前打了个招呼,动作轻柔又利落地合拢起手上那本刚翻开的《风》。我几乎确信他就是那个叫raku的男孩:他的眼神和Aki一样缺少感情。很明显,他们是同类。

“早上好。”我指了指邻座的沙发。“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他点点头,稍微侧过身体正面着我,但没有再次开口。如果只注意到那样恬静的微笑,想必任何人都会立刻放松下来。沙发的质感和我想象中一样柔软,人工阳光懒洋洋抚摸着我们,他的义眼反射出细碎的鳞光,如同一颗精雕细琢的紫色玻璃球。这让他整个人都像是不够真实的人偶。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我听起来十分值得信任,这点毋庸置疑。“我叫RD。你喜欢30年代的杂志?那可是个不错的时代。”

服务机器人适时送来烤得金黄的煎吐司,又把一杯散发着热气的牛奶摆到我的新朋友手边。“RD。”男孩重复了一遍,用双手捧起热牛奶,友好地对我眨眨眼睛。“你可以叫我Raku。”

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惊讶的。Raku在说话间隙喝了一小口牛奶,那种微妙的感觉又出现了:没有人能否认他是个天真亲切的年轻人,但举手投足之间,他和Aki一样让人联想到完美运转的精密机械。“我没有想过图书馆里的牛奶会这么好喝。”Raku轻快地放下杯子,几乎没有一点碰撞声。他摸摸膝盖上光滑的杂志封面,似乎欣然接受了我的晨聊邀请。

“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本杂志——但我猜30年代也许和我熟悉的地方很像,我想看看它。你很了解这个时代吗,RD?”

不,我并不是很了解。我对30年代的全部认知只有系列经典恐怖电影《夺命月光》与不甚出彩的7部续集、海报女郎颜色鲜艳的超高筒靴、一种在旧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名酒、以及最后两年地球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瘟疫。我试图重现多洛莉丝·凯儿的经典台词,全身心沐浴着这无害的、孱弱的阳光,假装自己即将融化。

Raku认真听完我在记忆里东拼西揍的电影情节,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滑稽的表演(当然啦,我本来就有意呈现轻松小品的风格)。然后他举起牛奶半满的玻璃杯,对我露出身陷梦境般的微笑。

“可怜的人。”这个男孩轻声说出那句令人难忘的台词。他的微笑像是有什么苍白的传染性,人造阳光忽然变得空洞起来。“敬这空无一物的世界。敬这孤单的月光。敬即将死去的我。” 


距离我的图书馆之行已经过了三天。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煦,微风习习,花店前的园丁小雕像也被明媚的气氛感染,格外充满活力。我把一枚亮晶晶的银币丢到小园丁脚下,作为一个心血来潮的赌注。

“今天第一个光顾花店的客人——将是那对男孩之中的任何一个。或者一起。”

如果我输了,就把这枚据说是圣塔努上次降灾之后遗留下来的唯一一枚战争纪念币投进不远处的许愿池里,忠实的小石像会为我执行这个约定。我没有向Raku提过Aki曾经光顾花店,但我的确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夺命月光》是一代人的梦魇:如梦似幻的杀人月色,鲜血和内脏在挡光板不慎剥落掉的汽车里爆裂,又升华成珍珠粉似的光点飘向夜空。Raku像是沐浴着那样的月光降生的人类,一个孤独的新生儿。所以我说:“如果你喜欢这句台词,也会像我一样爱上这部电影。”有一家非凡的老电影租借放映厅,在红岛区第七步行街和隧道的交界处往地下步行三十米。我这样告诉他,然后拿出终端输入自己的贵宾码,预约了周五一整晚的《夺命月光》双人厅。

“请把它当成一份奇怪的见面礼。”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正经得像进行全球宣讲的APA协会长。乘坐飞车回到花店以后,我又设法向Aki的工作邮箱发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除了时间稍晚一些),并附有详细地图。“周五晚,恐怖电影之夜,请务必准时前往。RD。”

Aki或许是这样的角色:从阴影里走出,漠然地经过身披黑布蹒跚前行的幸存者,经过在身边四溅炸开的温热肉块,经过被月亮回收的闪光碎屑,有人在路尽头等他。我希望如此,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办了件相当不错的好事——我赢回了自己的赌注。Aki推开阳光充盈的玻璃门走进来,提着他的手提箱,还有一个包装得十分巧妙的小纸盒。

今天的第一位客人用冷淡的黑眼睛看着我:“早上好,RD。我想向你表示感谢。”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轻快。不仅如此,他看上去和初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那时他像是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的幽灵,一个无比生动的幻影,Raku也是如此;而此时此刻,站在我眼前的年轻人毫无疑问是血与骨组成的人类,他是真实的。

“电影之夜还顺利吗?”小园丁蹦跳着把纪念银币塞回来,硬币骨碌骨碌滚到我脚边,声音颇为悦耳。“我希望你们过得愉快。”

有那么一瞬间,Aki似乎将要露出微笑,至少我感觉如此。“你是对的。”他把小盒子放到我手边的桌子上。“这是Raku给你的回礼。原本我们想一起来拜访,但路过云巅广场的时候Raku认出一个Ⅴ级赏金犯。他去工作了。”

“哇哦,赏金猎人。”我由衷地赞叹道,“酷。这是什么?”

“好像是施了魔法的酒杯。”Aki轻描淡写地说,显然不打算解释更多。我决定等到客人离开再拆礼物,不过我以为这个时代的魔法都绝迹了。现在还有其他令我在意的事情:我想知道在洒满月光的电影放映厅里发生了什么。Aki和那些喜欢向我滔滔不绝倾诉的顾客明显是两种极端,而好奇心总会在事实和想象力同样匮乏的时候占据我的大脑。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说,这让Aki看着一株风铃若有所思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可以稍微聊一下电影之夜吗?” 

“你想听什么?”他不介意。我得到这个讯息,并确认自己传达出了“什么都可以”的回复。与此同时,十年前在同一个放映厅看《夺命月光》的记忆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从长达十几秒的特写镜头开始:故乡的歌谣从红唇间流淌而出,泪水与牙龈渗漏的鲜血一起滑向下巴。月色如水,撑着黑伞的多洛莉丝·凯儿孤身一人站在海堤上,世界万籁俱寂。电影之外的现实像梦一般扭曲起来。

“‘所有人都死了,我现在向你讲述这个故事’。”Aki走进放映厅的时候,Raku的声音和女主角重合了。放映厅内壁在此时完全幻化成荧幕中的海边,Aki沿着堤岸台阶走向那个背影,然后挨着Raku坐下。月光更明亮了,就像月亮正在朝他们下落。

“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刻,”Aki小幅度地皱了皱眉头,把左手搭在自己的右胳膊肘上,仿佛一次下意识的确认。“Raku都没有见过海。放映厅的电子海是第一次。和我家乡的海不一样,但很美。”

“我不太明白。”也许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冷冻舱、时间机器故障、或者只是某种暗喻——“死”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我回忆起图书馆里短暂的聊天,Raku说30年代和他熟悉的地方相似,现在顺理成章地与Aki口中的死亡联系起来。Aki的视线移向还没拆开的魔法酒杯,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没有人为我们举行葬礼。”他说,“但确实是字典里定义的死亡。我曾经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户,白色的座椅,白色的站牌。然后白色的列车在我面前停下,目的地是个陌生地名。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寻找Raku……如果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也可以。”

啊哈,我知道这个。白色车站有个从未被证实的传闻:它不只是新人类的入境处,偶尔也为在未知世界死去的人带来新生。问题是,没有人能证明这个宇宙之外存在平行世界之类的地方,而学术界普遍认为这些极其罕见的“重生者”被植入了错误的记忆。神的造物偶尔也会犯错,这从统计学来说合情合理。 

“还有一件事。”Aki没有在意我的走神,“我可以预约一支,(他停顿了一下)或者一些樱花吗?我们决定在圣塔努停留一段时间,租间公寓什么的。”

真是笔不错的生意。我很快就意识到,Aki和Raku都是相当可靠的朋友。经常盯着我的奇怪视线消失了(我甚至收到了不菲的精神赔偿款),一个月后发生在里斯尔街的特大抢劫案只有我的花店幸免于难,还有Aki的某个行商朋友给我捎来的珍奇花种。另外,Raku的魔法酒杯的确是魔法酒杯,它可以凭空变出我想喝的酒,包括30年代的老古董。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每天只限一杯。

自然,我也很乐意帮年轻朋友们一点小忙。所以高中开学季的前一天,当Raku穿着量身定制的学院制服出现在花店——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就是那副模样,询问我能不能充当监护人帮忙签署一些表格时,我几乎立即同意了。完全没有想到未来要应对关于“您的孩子”的心理健康咨询。

“为什么?”Raku看起来有点困惑,为了躲避气温骤降时的寒风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是测试成绩最好的那个。”

我向他解释正常人的灾难演练测试数据应该包括恐惧、紧张、杀死同学的内疚以及不知所措、愤怒……Raku几乎只对正面情绪有所反应,但数值也远远不到平均值。我们在“乌鸦”酒店门口停下,根据情报,有个价值600万的赏金犯十分钟前用假身份办理了入住。

“我们晚点再讨论这个问题。”我说,目送Raku的背影走进酒店大门,挥手回应他在门口转身时的微笑。

这恐怕是来钱最快的课后兼职了,话说回来,谁能想到圣塔努的大街小巷游荡着这么多危险的罪犯?Aki在此时发来消息,告诉我花店的新客户(确切地说,是玛伦萨的下任国王)已经签订长期合同,以及昨天发生了一场不太严重的飞船车祸,他要过几天才能回来——看来我得一个人当心理辅导员了。

半小时之后,警车远远呼啸而来,从空中降落到酒店门前。Raku坐在台阶上签完移交手续,步伐轻快地朝我走来。谢天谢地,我终于不用原地踏步来暖和自己了。我们一起走到最近的站台等待公共飞车,Raku坐在护栏上,漫不经心地用围巾一角擦掉手腕上的血。

如果不是车祸,Aki本来应该会在这里吻一下他,可现在陪着他的只有一个准备在用餐时间进行严肃谈话的代理监护人。我忽然感到一丝没有必要的愧疚,而这正是Raku不能理解的那种情绪。

无论如何,希望我预订的那家拉面店能奉上一顿美味的晚餐。


2021.10.26-11.01

这天早晨,星球上唯一的花店老板走进“461年”裁缝店,告诉老朋友他想定制一套新西装。老裁缝(确切地说,是装在机械身体里的健谈老头灵魂)立即热情地拍拍手让光尺丈量RD全身上下的尺寸,一边打量全身镜里略显严肃的顾客。

“RD,老伙计。”裁缝皮切尔大大咧咧地坐到矮桌上,屁股压着一张设计图。“告诉我,你要穿着帝国最好的西装上哪儿去?”

RD摸了摸已经许久没有修剪的浅棕色长发,脑海里浮现出浴室里美发剪的位置。镜子里的倒影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当然是一个必须注意形象的场合,但也并不很隆重,老皮切尔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阿斯利姆高中的毕业典礼。”RD自然地说,同时未雨绸缪地避免老皮切尔发掘出更多问题。“我将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之一的监护人出席。只是代理监护人,我没有领养孩子,更没有私生子。”

老皮切尔快活地眯起眼睛,大度地对RD拒绝透露更多情况的眼神表示妥协。“好吧。”裁缝说,“看在那些漂亮花儿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折。但你知道老规矩,我要一张照片。你和那个孩子的合照。”

据说老皮切尔家中有一个阁楼专门用来堆放相册。由于他在圣塔努还是个偏僻落后的星球时就已摆脱睡眠的束缚,他最喜欢的夜晚消遣活动就是坐在相册小山堆里,像阅读故事书那样翻看那些几百年间作为报酬收取的照片。RD耸了耸肩膀表示同意,毕业典礼似乎的确值得拍照纪念。一切交代完毕后,监护人先生走出裁缝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甜味的空气:一辆冰淇淋车刚刚摇着铃铛从他面前经过。

距离高中毕业日还有三天,他还有一些时间把必需事务处理妥当,然后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席仪式——以及执行自己的决定。

不管他本人如何认为,RD作为一名假冒的监护人相当尽责,尽管当初促成这个身份的行动不过是花上几秒签名,没有被两位当事人放在心上的举手之劳。他认真听取了学校老师的反馈和建议,从未错过任何一次那种“欢迎家长出席”的重要活动,包括Raku的两次舞台剧表演、一次和伊瓦星高中的联合重力球赛,以及一次社团乐队小型巡演首场。

八个月前Raku提出他想提前进入毕业班,也是RD坐在学校理事会的长桌对面,挥笔签下那份正式名称非常拖沓的风险告知书。Raku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真名的。在那之后,男孩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和RD勾勾手指,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唯一的白名单是Aki)。当RD问起他为什么想连跳两级时,Raku以一种程序化的动作轻柔快速地一页页翻过《帝国前纪元艺术史:灰烬与新生》,然后在某一页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布满阴霾的人造穹顶,目光跟着一缕煤烟似的乌云移动。

“一段完整的记忆应该包括结束。”Raku捏着书页的手指放松下来,好像在透过天空看向更远的地方。“我们明年就会离开这里,买一艘基地飞船,当宇宙里的流浪猫。那样的话,我希望能赶上毕业典礼,这是一所高中的传统,对不对?”

他是对的,监护人赞同了他的想法。但RD从那时开始思考,他已经在圣塔努星待了二十年,除去几次短暂的出差和三次心血来潮的旅行(也并没有走出这个星区)。自从继承花店之后,他的生活平静悠闲得像一首绵长的普拉吉小调。也许他早就有离开这里的想法,去看看比火还红的朝霞,和陨石雨擦肩而过,从星际海盗口中死里逃生——都是些偶尔梦到的疯狂场景,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展开行动,又或者轻松的生活让心灵变得懒散,他需要一点刺激源。让年轻朋友们的飞船帮忙捎上一程显然是不错的开始。

更理想的情况是,他能成为飞船上的一员。Aki和Raku挑选目标时甚至征求过RD的意见,最后选定的飞船非常巧合地有一个完美侧舱,允许他打理一个移动花园,这样他就不必放弃照顾这些来自旧时代的美丽活化石。但既然飞船的两位主人没有主动邀请RD加入流浪小队,他也没有表露过这个想法。毕业日的前一晚,RD把整理好的行李打包进一个空间压缩行李箱,并给所有机器人预订了三周期的自动监测与维修服务——如果他没法移植花儿,机器人会照顾好它们,直到这些脆弱的生命凋零。


毕业日当天的天气明媚得像是初夏,整座校园都笼罩在一种朦胧的辉光中,时不时拂过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微风。传统仪式结束后就是惯例的自由活动时间,毕业生和前来参加仪式的家长们站在淡金色的树荫下愉快地聊着天,RD从装满精美点心的小推车上拿起一块栗子糕,远远看到Raku向同伴们笑着告别,离开统一穿着暗绿色制服扎堆的学生朝他走来。

“刚才的演讲很不错。”RD说,并咬了一口热乎乎的栗子糕。香甜的气味顿时在他嘴里蔓延开来。

不知为何,在长椅上坐下的Raku仰起脸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好像根本不明白这句话。但他只是盯着RD吃完那块美味的糕点,轻易地察觉到代理监护人忍住了想舔一口指尖上残留的碎屑的冲动。

“你不喜欢那段演讲吗?”RD也坐下来,试图理解男孩的沉默不语,内心的某个角落还在回味栗子糕的香滑柔软。Raku的确不太喜欢扩音设备,他回荡在所有人头顶的声音听上去有细微的失真,但那不是他现在感到不愉快的理由。事实上,他没有任何感觉,这就是和想象中不一样的部分。

“也许毕业仪式没那么重要。”男孩轻轻地说,然后嘴角向上扬起,露出RD熟悉的那种微笑。纯粹的、没有理由的微笑,一个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动作。“看啊。”RD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几个毕业生满脸憧憬地讨论着向往的大学从他们面前经过;再远一点的地方,女孩们围成一圈安慰哭泣的同伴;戴着夸张耳钉的男孩在灌木丛旁边与家长声嘶力竭地争吵。欢笑、悲伤、愤怒,所有人都显得生机勃勃。

“我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但我甚至学不会在分别的这一天……”

Raku微笑着,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紫色右眼闪烁着炫目的光泽,黑色的那只眼睛像是月食留下的阴影,睫毛被阳光衬出一层流动的光晕。“我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阿斯利姆高中,里斯尔街,圣塔努星。我应该难过吗?还是为他们感到高兴?我只是想让最后一天变得特别一点,我以为参加毕业典礼是个好主意。” 

他们一起沉默了几分钟。西北方向的塔楼敲响正午的钟声,低沉又肃穆,潮水一样漫过整个校园。突然之间,那些嘈杂的谈笑声浪似乎随着落潮一同褪去,把监护人和男孩留在变得遥远的岸边。RD站起来,顺手拍了拍衣角,尽管他的昂贵西服一尘不染。“忘了这件事吧。”他对盯着某片树叶出神的Raku说。“我们去散步。对,今天是徒步纪念日。”

Raku点点头,像最近看过的感官电影的男主角那样把左手放进裤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出阿斯利姆高中的校门。有谁在喊他的名字,但Raku只是让声音飘过耳边,消散在渐弱的光粒子中。他一言不发地走着,步伐比从此时开始已经不需要继续扮演监护人的RD稍快一点。提供步行需求的保护道很短,往右,拐弯,然后直行一小段。

他们很快就走出阳光闪耀的范围——那是学校为了毕业日花高价定制的天气,天色肉眼可见地变暗,空气也掺上丝丝凉意。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混着橙色车尾示踪剂的气体,站在像是路口的地方看了看四周,一辆炫目的亮蓝色飞车(车身喷涂着“翼龙快递”)从他身边不到一米的地方掠过,卷起一阵巨浪般的凶猛气流。以防万一,RD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了两步。

飞车搭载点,空轨站电梯,高架桥入口,以及一栋高耸入云的居民楼大门。圣塔努的人们也许从未注意到适合步行的路线如此之少。Raku抬起被握住的那只胳膊指向高架桥起点,不断有飞车拖着颜色各异的示踪尾扎进巨大的半月形开口。他们能走到那里,然后贴着边缘步行。飞车流一般会在道路中央来来往往,一两个糟糕司机或者喝醉酒的混蛋不足以阻止他们的散步计划,希望在收到交通警告之前,他们能找到一个维修梯、或者随便什么缺口,好去往下个地方。

“太危险了。”RD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温和的批评,但并没有表示反对。Raku看了他一眼,将它理解成一种赞同。于是他轻轻一抖手腕,反握住RD的手,看准飞车短暂的减速间隙跑了过去。

“这是纪念日,罗德里安。”男孩在引擎远去又靠近的呼啸声中奔跑,RD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一旦习惯这个速度,在车流间穿梭的感觉真是新奇又快乐。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不只是Raku的告别日,也是他的。让徒步纪念日变得狂野一点有什么坏处呢? 

风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咒骂。“撒纳尔在上!”一对连体婴似的缠得难解难分的情侣从时髦的敞篷车里探出头大喊,他们刁钻的自动航线几乎和并不存在的步行道重合,吓得四只脚同时猛踩刹车(“哎哟!”),结果差点像团麻花一样飞出车外。“你们就该被撞死!”

骂骂咧咧的二重奏淹没在飞车重启的轰鸣中。RD和Raku继续往前走,在某个分岔口停下来等待一条长长的红色运输车通过。流动的热气迎面扑来,Raku拨开扎进眼睛里的发丝,在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墙里捕捉RD的声音。“再走五分钟应该会有个维修梯道。”他几乎在大喊,“卡车过去就开始跑——前面有摄像头,离这里最近的巡逻车马上就要收到报告了。”

RD把飞舞的长发随意地束起来,好让它们不再遮挡他的视线。他转头看看Raku,他在笑。于是RD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男孩被风吹乱的头发,像一个感到骄傲的家长那样。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下一刻:男孩僵住了。Raku的笑容和身体因为这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动作凝滞了两秒。这两秒足够让RD意识到他第一次像真正的监护人一样做这种动作,但来不及让他思考Raku反常的原因。笼罩着他们的运输车阴影消失了,气流再次变得凉爽,十几米外的摄像头闪烁了一下。

冰冷的白光是显而易见的倒计时信号。Raku慢慢眨了眨眼睛,像是重新接入这个世界。RD已经拉住他的手往前奔跑起来——无论如何,他们要先离开这里,浪费时间去一趟警局可不在计划之内。这颗星球慷慨地把幸运分给了即将远行的人,警车还在三个区间以外时他们就发现了紧急维修梯,一前一后钻进去,然后开始踩着阶梯垂直往下爬。 


漆黑而漫长的管道尽头是一条人工河的堤岸。没有风拂过,河面出奇地平静,泛着一种不太健康的青灰色波光。也许上游的过滤器损坏了,这片地区在上周爆发过一阵短暂的机器人病毒,许多设备都没得到及时的维护。Raku沿着高台边的缺口走下去,一边脱掉锃亮的学院皮鞋和白袜子,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光脚踩进水里。

涟漪顺着男孩光洁的脚腕扩散出几圈柔和的波纹,很快又消弭在静止的水面上。水温比他想象中稍高一点,也许来自工业污水残余的热量,但它们此时像暖流一样包裹着他的皮肤,这并不令人讨厌。RD解开外套扣子,坐在男孩身后的台阶上,不抱希望地调整一下衣服,试图减少灰尘接触的面积。他原本可以一直站着,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应该放松点儿。隐隐约约的轰响从他们头顶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一起可怕的事故正在发生。

“对不起。”等到他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RD看着Raku的背影说。“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头。”

是这样吗?他不太确定。有那么几秒钟,Raku像是没有听见,或者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倒影。接着他转过身,令RD有点不安的是,Raku看上去不确定自己想要做出什么表情。男孩最后妥协似的直视他的眼睛——像往常那样翘了一下嘴角。 

“会对我这么做的只有主人。”他说。这个不同寻常的词语并没有被加重、弱化或者赋予特别的语调,只是个平常的陈述句。但有一瞬,RD仿佛看到一个阴魂不散的黑影笼罩着男孩,拉扯他的嘴角,像给娃娃画上笑脸面具一样。

Raku用手指托住空气,垂下头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那个人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头发,他一阵又一阵地往手心呕血,呼唤Aki的微弱声音淹没在刺眼的血洼里。然后他向后倒下,摔进洁白冰冷的雪中,被自己的血呛得咳出眼泪。世界只剩下模糊而扭曲的灰色天空,满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像白糖霜做成的花瓣,但被鲜血浸没的舌尖已经品尝不到任何味道了。最后,在Raku的意识化成无数片细小的雪花消融在血泊里之前,有一声、或者好几声枪响,让一两片雪挣扎着漂浮了一下,也仅仅是徒劳的一下:哥哥。昭之。

坐在台阶上的男人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RD待在仍然干燥的河堤边缘,但近得足以伸手把男孩拉向一个怀抱的位置,低声叫他的名字。Raku完整的名字。“玲乐。

Raku的睫毛抖了抖。他继续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轻轻重复一遍这个他曾经弄丢的名字,几个带有魔咒的音节。如同回应一般,有什么微小的、轻柔如绒毛的东西飘进他并拢的手心:一片孱弱的雪花。RD抬头看看深灰色的天空,脑海里浮现出早晨播报天气的悦耳女声片段:中城区低地至拉兰岛,午后二时,小雪。他不再等待,伸长手臂抓住Raku的肩膀拉向自己,用他能理解的温柔力道拥抱着他。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所需要的拥抱。

“下雪了。”Raku在温暖的怀抱里睁着双眼,没有打算挣脱,也没有抬起胳膊。“哥哥……Aki在哪里?他应该快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Aki在做什么。他和Raku五天前买下了属于他们的基地飞船,按照Raku的意愿取名叫URSA号,外形就像一杆巨大华丽的枪。在那之后Aki就驾驶着它穿越星系进行试飞,顺便完成在圣塔努星最后的两笔生意。RD点点头,随即意识到男孩看不到这个动作,于是出声回应:“嗯。我想还有两次跃迁的距离。”接着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Raku又笑了,但这次是让他放松下来的笑容。

不过RD想将这个来之不易、而且似乎迟到了很久很久的拥抱再延长一小会儿。Raku的声音穿过西服布料飘到他耳朵里:“店里那些花儿。你想带走它们吗?花园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侧舱。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所有设置……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

几秒钟的沉默让男孩抬起头,对上RD的眼睛。他看着Raku,慢慢眨了眨眼,一股喜悦的暖流轻快地从Raku贴着他的地方流向全身。看来交给老皮切尔的报酬可以稍微延期了,或许他们可以在新伦平港主诞节的狂欢之夜爬到那个据说全宇宙最高的雕像上拍合照——据他所知,那就是URSA号的下一个目的地。

“等Aki回来,我就处理好花儿们。”RD说,又稍微用了点力抱一下Raku。没有人能怀疑他会成为一名好监护人。


2021.11.02-11.06

卡萝瑟和莉可儿是在URSA号开始航行的第七个月成为正式船员的。十四年前,这对红发的双胞胎作为新人类降临在贝阿汶星区,几乎一落地就被卷入来势汹汹的移民潮中。那年她们12岁,没有与任何旧人类建立羁绊。尽管白色车站为她们指定了监护人,但女孩们决定她们只需要彼此。

姐妹俩都是作为超人类诞生的,她们的确能照顾好对方:卡萝瑟的视力不但比正常人发达十倍,甚至还能透视:如果她愿意,她的视线可以穿过任何表面;而莉可儿,在一些人口中,她是知晓一切的“全知者”。这个称号并不完全正确,莉可儿的能力更像一种特异的直觉。她总能精准地看到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本质。她会在酒吧打翻一杯酒,再告诉它的主人那杯液体里掺有剧毒(或者视而不见,或者不顾责问扬长而去),也能轻易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是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

她们就这样用特殊的眼睛观察一切,在宇宙各个角落辗转漂泊。也许辛弥亚偏爱这对造物,卡萝瑟和莉可儿的身体素质也比普通人优秀许多,她们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银河边缘马戏团的驯兽人,再然后是彗星快递的送货员、一个实验性小教团的创始人、纳卢茨街头艺人、还作为DEUS成员参与过国会大厦爆破行动。现在她们26岁,早已出落为成熟美丽的女人,同时不可避免地散发出危险人物的信号,尤其是那两双银眼睛。它们容易令人感到自己赤身裸体,连心的颜色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喜欢这艘船。”第一次登上URSA号的时候,莉可儿充分展示了她作为前马戏团成员的热情与技巧。她并非有意如此,又或者她的确想对认识不久的新朋友表现得友善一些。当卡萝瑟忙着观赏那些难得一见的、从泥土与清水中开出的花儿时,莉可儿以一种如履平地的舒适姿态倒挂在某根固定器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火似的浓密红发垂下来小幅度地摇晃着。

她用颠倒的视角挨个扫视男孩和男人,发出轻快而尖锐的笑声——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飞船上经常响起这种独特的活泼笑声。“两个不死人。”她从下往上抬起一只手指着Aki和Raku,这是她对“永生者”的称呼,那些传闻中曾经在别的世界死过一次的人。“你们真奇怪。”莉可儿歪着头轮流打量两个男孩,露出她最擅长的邪恶而美妙的笑容,“走近一点儿。我想看得更清楚些。”

Aki礼貌地回绝了,他对莉可儿的评价毫无兴趣。但Raku往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对她眨一下眼睛。莉可儿捏了捏男孩的脸颊,指尖传来光滑冰凉的触感。莉可儿也许因为好奇而暴力了些,当她的手指离开时,Raku的脸上浮现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她没有因此道歉,因为Raku并不需要。男孩既不生气也不惊讶,只是确认似的摸了摸因为疼痛隐隐约约感到烧灼的地方,对莉可儿回以微笑,看起来无辜极了。“这会让你感到满足吗?还是能解答你的困惑?”

莉可儿注意到男孩顿了一下,似乎还没准备好听她的回答,于是又等了两秒钟。Raku移开视线看着她富有光泽的红色发丝,像在酝酿某些字句,某个反应,某种情绪。他没有花很久,只是呼吸之间,男孩轻轻皱起眉头,声音也带上一丝生动的起伏,尽管比起真实的怒气更像在技巧性地表演歌剧台词。

“这很粗鲁。”Raku重新抬起眼睛看着莉可儿,“不管怎样,你应该向我道歉。”

她快活地笑起来,笑声好一阵才止住。她发现Raku和她做着一样的事情:观察人类,而现在她成为了样本之一。这个男孩好像在从头学习——学习理解正常人的反应,就像机器人试图一点点读懂人类的感情。

“我看不到你的颜色。”莉可儿伸出手抚摸一下Raku的脸颊,那些被她掐出来的红印,以此表示歉意。“你知道……我的眼睛能看出血的味道,你和那边的Mr.Aki。我为一个星际刑警做过好几年顾问,你们身上的血腥气比我见过的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还重,可那些罪犯的心不是浑浊就是腐烂了,或者长了十四根恐怖触手。但Aki的心是白色的,埋在大雪底下。而你没有任何颜色。”

“那么,这是件坏事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Raku,它来自一个成熟的、有点沙哑的声音,是这艘飞船上的监护人。坐在休息椅上的RD撑着下巴,平静地朝莉可儿发问。她舒展了一下身体转过头,脚尖勾着固定器左右晃悠,视线随之飘到RD脸上。 

“不。”她眯起眼睛,认真盯着URSA号名义上的船长看了看。“我不确定为什么会这样,但据我所知,婴儿的心也是透明的。至于你,RD……”莉可儿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跳下来,一边撩起散落在面前的发丝一边走向RD,然后弯腰握起一束他精心保养的浅棕色长发。“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不到你的心,也许因为你是……”

“一个机器人。”卡萝瑟从舱门那边走进来,正好赶上确认妹妹的结论,同时捎来一阵细微但依然沁人心脾的花香。

与莉可儿的明快热烈相比,卡萝瑟看起来更高傲,更优雅,当她面无表情时,嘴角自然的弧度像是不含恶意的嘲讽。她用眼睛仔细扫描了一遍RD,尽管在初次见面时就这么做过。那些精密复杂的线路、芯片、液体和管道正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我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系统,你似乎是旧时代的遗产,而且维护得非常完美。”

奇怪的是,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某一瞬,卡萝瑟似乎在RD脸上看到一种类似震惊、懊恼,又或者是不知所措的表情,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卡萝瑟猜想这对于一个高级机器人而言并不稀奇,他可以和人类一样对自己的隐私被侵犯这一事实感到不快。但她很快意识到RD表现出的情绪并不针对她,他和Aki迅速对视了一眼,却在刻意——又或者不经意地躲避Raku的视线。莉可儿跳到一张圆桌上叠腿坐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机器人?”Raku看看卡萝瑟,又看看RD,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假设她们是对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听上去只是有点困惑,但并没有生气。证件年龄登记为37岁,外表也是如此的男人在椅子上坐直了些,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RD的表情很平常,不过卡萝瑟和莉可儿都有种感觉:如果他的肌肉不是由精密的机械所控制,现在他的嘴唇也许会因为即将吐露一些本想保守的秘密而稍微颤抖起来。 

“我曾经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说,依然没有与Raku目光相接。

这是真心话。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一百年,或者两百年之前,他就决定放弃机器人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和特权,作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他无法抹去作为机器人的核心特质,但他关闭了许多功能:比如自动修复、定期休眠和联网分析。他把等同于人类五官的感知阈值设定到37岁人类男性的平均值,并继续设置痛觉、皮肤对温度的耐受程度、根据生物钟模拟的饥饿和困倦,以及他所了解的关于人类的一切。

RD的结构让他能够把食物转化为能量,所以他开始像人类一样定时进食和睡觉,花一整天时间思考自己更喜欢粗薯条还是细薯条,再花同等的时间读一本他能在五分钟之内看完的爱情小说;他会开着租来的汽车跑进沙漠,站在硕大无比的太阳底下,学着怎么在极度口渴时掰开一根仙人掌润嗓子——然后用绷带包扎划破的皮肤,即使没有任何液体渗出来。在年复一年的旅行中,他不再思考如何用机器人的方式向人类靠拢,他的程序、或者说他的大脑开始让他相信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人类,而那些普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能力。

但他总要在某些时候面对真相。有一天晚上,里斯尔街下着大雨,他撑着伞离开花店,准备去“濒死之粉”酒馆喝一杯。当他走近地下隧道的入口时,一个抢劫犯挥舞着激光匕首从阴影中跳出来,威胁他交出所有财产。他照做了,接着感到手掌传来一阵灼痛:光刃还是割伤了他。歹徒很快冲进白茫茫的雨幕里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去捡被踢到一旁的伞。

与此同时,他手掌上的伤口开始愈合——刀割得很深,任由一些精细的零件暴露在大雨中可能会造成短路。RD的大脑可以把这种紧急处理视为“人类的本能”,一切都很自然。直到他重新撑起伞,看到自己刚刚背对的入口阶梯的另一侧,有个人站在因为故障忽明忽暗的路标底下。

雨滴越来越大,势头也越来越猛烈,在伞顶密集的撞击声听起来几乎像小型冰雹。Aki就站在护栏的那一头看着他,视线从那只伤口已经完全消失的手移到他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雨点的高声咆哮充斥着整个世界,Aki踩着反光的水洼朝他走来,停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吗?”Aki问,就像在说“晚上好”。他准备摇头,但随即迟疑了一下。

“只有一点。”他说,但程序模拟的思考速度并没有跟上机器脑更快一步的反应,这让他放弃了找出那个具体的理由来说服Aki。他直接宣布了结论。“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告诉Raku。”Aki点点头,似乎并不打算追问,黑眼睛在伞沿垂落的一排水滴后面闪烁着幽幽的光芒。“按照圣塔努的法律,你会作为非法监护人受到审查,他可能会被退学……我猜还有其他原因,不过我相信你。”

他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目送Aki走远的时候,他忍不住思考一个已经很久不曾困扰他的问题:这种情绪究竟是源于他的自由意志,还是程序通过一系列计算得出的结论?他很快又意识到人类并不会产生这样的烦恼,于是把它抛诸脑后,继续照着原计划去酒吧点一杯薄荷酒。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现在,他不得不直面两个能够看穿一切的女人。既然无法作为人类逃避这个话题,他愿意给曾经替他保守秘密的朋友,更重要的是,给他想保护的人一个清晰合理的解释。这让他的电子脑打开那道他为自己设置的屏障,从封锁区读取的记忆越多,他的过去也越清晰,直到他终于想起自己最初是谁。 

在他还是个百分百运行的机器人时,他是一座高级府邸的管家和园丁,每天一丝不苟地遵守日程表完成工作。每天早晨,那位浪漫的女主人都会从花园里摘下一朵花儿别在他的胸口,而他总是把它们小心地保存起来,在她生日那天把干花画册作为礼物放在她的床头。后来灾难与战争不约而同降临在康利星,这颗星星死了,连同数十亿居民一起埋葬在巨大的宇宙坟场里。离开那天,他跪在残垣断壁间握着女主人的手。她的下半身被一颗流弹炸得支离破碎,在弥留之际望着陪伴自己七年的机器人。一艘战舰轰然怒吼着掠过他们头顶。

“罗德里安,活下去吧……为了你自己。我希望……花……”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把失去生命体征的她抱到花园,大部分花丛被压在倒塌的墙壁和柱子底下,藤蔓和叶片冒着象征枯萎的黑烟。他把死去的女人放在她最喜欢的吊椅旁边,因为它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了。他救出一些尚未被摧毁的花儿,又在废墟里搜索着捡起仅存的花种,然后走出碎成一地焦炭的大门,走到满目疮痍的大路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不复存在的“家”。

他在沙霾笼罩的昏黄天空下上路了。搭乘最后一辆救援卡车离开康利时,他在乘客登记簿上第一次写下“RD”:罗德里安·多尔蒂,那是她的家族姓氏。他开始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人类,在不同的星球间旅行了许多年,然后随着第四次帝国人口迁移潮搬到圣塔努,安定下来开了二十年花店。再然后,他意外地帮一对失散的搭档,或者说兄弟,又或者是某种意义上的情人——找到彼此,还成为了十六岁男孩的代理监护人。 

一开始,他并没有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帮Raku签下那些表格之后,他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随之而来的责任不过是些不难满足的代价。直到有一天,Raku的某个老师联系了他,告诉他“关于心理测试数据,您的孩子有些令人担忧的情况”。

那天晚上,RD没有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一些重新苏醒的意识像海浪似的一阵阵涌向他。在向人类靠拢的过程中,他曾经想过领养一个孩子,许多37岁的人类男性都是一名父亲。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养育一名婴儿。毫无疑问,他能够胜任照顾某人生活起居的工作,却无法为人类婴儿提供他所需要的爱和人生启蒙。他不想让孩子成长为不健全的人,无论是思想还是情感。突然之间,他在某个人口中成为了父亲,而有个男孩被称为“您的孩子”。这几个词像咒语一样让他认真审视起自己和Raku的关系。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准备好担任这个角色,但可想而知,他的行为无法避免地向一个真正的监护人靠拢。令他有点惊讶的是,Raku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改变。但他有种感觉,Raku或许把这当成某种游戏,只想着配合他的心血来潮。当他和其他孩子的家长一起坐在舞台剧观众席的时候,他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他记得第一次看的是《异国的还魂尸在大海中央沉没》,以一篇长诗的首句作为标题。他邻座的女士身上散发的香水味浓得令人窒息,并且热情又健谈,指着扮演船长的男孩告诉他“这是我的儿子”。

这位母亲接着问:“你家孩子在哪?”他知道她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但他看着舞台上的少年少女们,发现Raku在他眼中像是熠熠发光的焦点。他的目光跟随戴着羽帽的黑发少年移动,柔声回应身旁的女士。“看,他是那个来自远方的诗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种想要挺直脊背的奇怪冲动。但他的背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就十分笔直,于是他交叠双手放在腿上,对那位女士笑了笑。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想到合适的词语描述这种感受:和那位母亲提起儿子时愉快的语气一样,他为Raku感到骄傲,也许还为自己骄傲。因为别人认为剧院里那个跳着灵动舞步、用美妙的音调吟诵歌谣的诗人是他的孩子。

一旦承认了身份,他开始注意到更多;或者说,他开始深入思考从前只是储存在他记忆里的事情。他从刚见面时就看出Raku和Aki缺少感情,但并不清楚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副样子。Aki和他聊过一点,他从中拼凑出一个失去记忆,被控制、被虐待,被当成工具双手沾满鲜血但依然牵着手冲向光明,却终究没能逃离死亡的故事。Raku受到的影响比Aki更严重,或许因为他是许多试验品之后的完成品,大脑被改造得更彻底。

Aki可以理解不同的感情,藏起所有情绪是某种主动的选择。但Raku就像一开始被制造出来的罗德里安:当一件事情发生时,他能通过别人的反应判断他们的心情,却在面对自我时感到困惑。当Raku困惑的时候,他就会露出微笑。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内心的空洞就会无限扩大,直到抹去他的存在。

这有点像RD当初学习如何成为人类时面临的烦恼。虽然那时他还无法理解“恐惧”,但现在他或许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终于决心唤醒曾经被他拒绝的爱的能力,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为另一个生命提供的,伴随着沉重责任的爱。他知道Raku可能永远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体验那些任性的、激烈的、跃动的情绪,可能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但他至少能够陪着Raku,让他知道学习感情是个奇妙而漫长的过程,是可以穷尽时间的旅途,他们不必急着寻找终点。

卡萝瑟轻轻咂了咂嘴。这个声音像微弱的电流一样击中RD,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但他知道说出口的内容停留在哪里:从他离开毁灭的康利,一些简化的如何成为人类的思考,到在圣塔努定居和遇见他们,再跳到关于“你家孩子在哪?”的对话。他抬起头,和想象中一样,Raku正安静地看着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回答Raku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怎么才能教会你理解人类的感情,如果我自己是个机器人的话?但我还是想这样做,也许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我爱你。”

他不知道这个回答够不够好,但至少是真实的。最近RD确认了很多事情。离开圣塔努的前一天,当Raku在他的怀抱中抬起头,宣布他将成为飞船上的一员时,他觉察到的喜悦不只是因为他能实现在星球间再次旅行的愿望。更重要的是,他能延续监护人的角色,能继续担任一位守护者——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位父亲。他逐渐意识到,他喜欢Raku开心时眼底闪烁的光芒,他想以家长的身份撑起保护伞,给Raku带来快乐,就像所有爱着孩子的父亲做的那样。他还想继续教他触碰所有生动的、鲜活的,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喜怒哀乐。既然他们的生活注定要与暴力和罪恶打交道,他想尽自己所能让Raku远离那些来自过去的、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黑洞。

于是Raku走过来拥抱了一下他的监护人,然后稍微退远几步。RD蜜色的眼睛里映出男孩的倒影。“我希望我能说‘我也爱你’,但我还没想明白。我可能明天,或者后天才会爱你……这也是理解感情的一部分吗?”

“当然。”莉可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厨房里拿出一袋薯片,试图往所有人嘴里挨个塞上一片,但只有卡萝瑟直接叼住了看上去并不好吃的半熟陨石味脆片。“告白时间到此为止,先生们。我们上哪儿吃晚餐去?” 


2021.11.07-

入夜时分,他们终于驾驶着不断发出警报的行动飞船在海滩上迫降,惊起一群停在礁石附近的海鸥。天气预报没有告诉他们这片海域会下陨石雨,因此这艘饱经风霜的双人飞船在小山一般砸落的巨石间躲闪穿梭,擦过愤怒的巨浪,拖着黑烟一路滑向海滩——似乎只是一个概率极低的不幸意外。

他们离原本的目的地至少还有半个星球的距离,但恐怕今天住不上旅馆了。Raku花了点力气推开被卡住的舱门,踩着弹出来的门梯走到沙滩上,蹲下来拨弄那些像水晶一样泛着萤光的粗糙沙砾。沙子表面还残留着白天吸收的惊人热量,尽管浸饱了海水,但摸上去暖洋洋的。Aki拿着通讯终端走过来,给独自驻守基地的RD打了个电话——卡萝瑟和莉可儿在纳罗腓星区赚另一笔赏金,而男孩们本该在今晚抵达梅狄提卡的市政厅。

船长确认了他们的安全,然后调出卫星地图。到最近的建筑至少要走六个小时,而支援明天清晨才能赶到。既然资料告诉他们海滨气候宜人,男孩们决定在海边过夜。

“小心涨潮。”RD温和地说,在地图上为他们标出一条细细的亮线:凌晨三点十六分,翻涌的潮汐将会淹没他们现在的位置。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飞船得在海里泡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希望它能像往常那样顽强地被修好。Raku从画面里消失了几分钟,当他回来的时候,指尖捏着一片残缺不全的白色花瓣。

“罗德里安。”叫出这个名字是Raku的特权。他眨眨眼睛,几颗细碎的盐晶从睫毛上掉下来,听起来好像发现了比等待救援和漫无目的地散步更有趣的事情。“我想这是海百合的花瓣。如果能在附近找到完整的植株,我就把它带回去。”

RD微笑着点点头,最后叮嘱了几句安全事项。通话结束后,他们朝远离落地点的方向走去,开始寻找在某处开放的海百合。接踵而至的浪花一阵又一阵没过他们的双脚,继续涌向黑暗中泛着微光的沙滩。还有些波浪撞击在礁石上,和远处巨浪拍打着悬崖的隆隆声遥相呼应,像是这颗星球血管末梢跳动的脉搏。过了一会儿,Raku的脚尖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于是他握住Aki的手让他一起停下来,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把埋在沙子里的金属物体剥出来。

那块金属圆柱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尽管表面破损得很严重,他们还是能看出Raku正抓着一只机械手臂的后半截。它和Aki的右手有着类似的构造,但显然没有精心设计过能够模拟人类手臂的外形,很有可能属于一个工作机器人。Raku把它举起来,对着半圆的月亮仔细看了看,得出一个结论。

“他——或者她受伤了。”男孩说,“也许和我们的飞船一样坠落在这里。如果能找到剩下的部分就好了,或许他们能治好这个机器人。”

Aki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握紧了Raku的手。他对冰冷的机器碎片不太抱有同情心,但他明白Raku现在把所有机器人——无论是RD那样更接近“人”,还是外形和功能都更接近“机器”的那些一并视为同伴,显然是受到监护人的影响。Raku拎着机械手臂,凑近亲一下Aki的嘴唇,为所有沉默的支持,也为海面粼粼的月光。他们牵着手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去,尽管完全没有海百合的踪迹,他们又捡到了一条前足,一块像是关节的椭圆金属板,以及另一截带着机械手掌的断臂。

“他……她看上去伤得很严重。”Raku低着头,看着他们的鞋子一遍又一遍陷进晶莹的沙砾里,脚步变慢了一点儿。Aki帮他分担了一些部件,把金属板和前足夹在胳膊底下,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拉着手。他试着安慰Raku,但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最后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在海浪摇晃起伏的哗哗声中听到一丝微弱的电流声,然后是些不连续的音符,就像卡住的老磁带。 

有什么在播放失真的歌声,和断断续续的吉他伴奏——他们循着声音找到了她。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她”的性别,他们只看见一个金属方块,夹着机械杂音的音乐从侧面汩汩流出,朝向夜空的屏幕笼罩闪烁的苍白光晕里。她似乎一直在播放自己存储的录像,尽管画面充斥着雪花和噪点,还时不时卡顿一下。 

他们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歌声正好戛然而止。随之暂停的影像被一些细小的黑白条纹分割得有些模糊,可以辨认出一个男人的侧影,红色卷发一直垂到腰侧。男人闭着眼睛,表情像哭又像笑,手里抓着一把被什么东西染得血红的吉他。男孩们耐心地等待下一帧画面,但她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于是关闭录像,显示器短暂地黑屏又亮起。

“你们好。”她说。屏幕上的浅蓝色光点排列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她的声音处理器没有很好地工作,也许因为在海里泡太久了,听起来像是隔着一层沙沙转动的生锈扇叶。“我叫奥利维娅。”

“奥利维娅。”Raku低头看着她,“你好,我叫Raku。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屏幕上代表嘴巴的光点变成一条无言的直线。Aki和Raku把他们捡到的属于她的残骸整齐地摆放在一旁,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或者说并不在意。过了两分钟,她开始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了节省几乎快要耗尽的能源,她的语言系统被控制核心简化成只用最基础的词语组合来进行交流。“我是N-0742系列疗愈机器人。我记录、陪伴和照顾我的病人。他叫朱利安。我喜欢他唱歌和弹吉他。很多人伤害他,他也伤害自己。他是永生者,但他总是流很多血。我很担心。他从飞船上跳下来,我跟着他。我降落在这里,大部分系统都损坏了。我看见他躺在礁石旁边,看见露出的内脏和骨头,他在哭。海水把血都冲走了。他在那儿躺了三天。他的身体恢复了。他走向我,说 ‘对不起,奥利维娅’,然后走进海里。我看不见他了。我希望有人能发现我,在我报废之前。” 

“你快死了。”Raku在她身边坐下来,海水没过他的皮鞋、裤子和衣摆,被波浪浸润的布料湿淋淋地贴着他的皮肤。他小心地从沙砾里拿起奥利维娅的头——那应该是可以称为“头”的部位,然后屈起膝盖把她抱在怀里。“你看起来很难过。这样能让你舒服一点儿吗?”

显示屏上的光点毫无规律地跳动了几秒,接着组合成一个笑脸,很快又变成难过的符号。她受损的电子脑在词汇库中搜索出几个单词来描述这个人类男孩的行为,与此同时,某些录像画面像残影一样闪现在组成她的“思维”的电子回路中。

“我无法定义这个问题。谢谢你的拥抱和安慰。我希望我也可以拥……抱、他……”

月光更亮了,映射着萤光的沙砾给海滩披上一层雾蒙蒙的纱帐。浪花涌来又退去,在他们身边落下一枚残破的贝壳。奥利维娅的笑脸表情开始闪烁,光点和直线逐渐错位,金属内部发出一阵不祥的咝咝声,像是垂死之人的悲鸣。Raku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屏幕,小声叫她的名字。“奥利维娅?”

“……我的能源即将耗尽。”她的声音仿佛被拆解了。所有批量生产的机器人最初毫无特征的机械声调,以及属于女性甜美悦耳的那部分——古怪地分离又交替。奥利维娅的显示屏彻底熄灭了,那上面只剩月光的倒影。Raku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念头:奥利维娅正在用最后的力气,或者说意识,试图表达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她想在死去之前确保有人听到她的遗言。

“请找到他。”她说,“我为他写了一首……歌。我想唱……很遗、憾……听不……见。一定……爱。告诉、他……很好。再见。”

波浪再一次涌向海滩。稍高一些的浪花拍打着奥维利娅的外壳,水花溅到Raku脸上,顺着他的睫毛和脸颊淌下来,再度落到机器人一片漆黑的屏幕上,然后随着海浪远去重新流进海里。奥利维娅的头彻底沉寂下来,变成一个冷冰冰的金属方块。Raku抱着她——或许现在应该称之为“它”,仍然维持之前的姿势坐着。海水比刚才又涨高了点,化在水里的月光漫过他的一半小腿。Aki挨着他蹲下来,把手放在Raku的手背上。

他轻轻握住那只被海水打湿的手。“你想带上她吗?”他问。Raku抬头看着Aki,像是刚刚淋过一场雨,但他不确定是否该寻找一个屋檐。

“她死了。”Raku说,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们可以让罗德里安查一下朱利安,看看能不能找到他。”Aki点点头,看见Raku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移向下方,并没有聚焦在某一点。他见过这种眼神,都是在那个看着他们死去的世界里的回忆。Aki第一次坐在屋顶抽烟的那个夜晚,Raku就是这样看着那个被他丢掉的烟蒂。那次他决定为了Aki去死,尽管Aki后来才知道。

“你在想什么?”Aki捏紧手指,确保Raku回过神来看着他。Raku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有点苍白,但也许是因为悬在他们头顶的月亮。

“机器人是会死的。”他说,“罗德里安也会。那个和我们一样的人——朱利安,听上去他病得很重,这儿像是地狱。我们总有一天会厌倦这个地方,这一切。我不想你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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